蜀湘共宗南轩学——张栻的历史贡献 二维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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蜀湘共宗南轩学
——张栻的历史贡献
(原载于《巴蜀史志》2021年第6期)
杨世文
一
张栻(1133-1180),字敬夫,又字钦夫,号南轩,又号乐斋、葵轩,学者称南轩先生。宋宁宗时赐谥曰宣,故后世称张宣公。南宋汉州绵竹(今四川绵竹)人。他既是著名理学家、教育家、政治家,一代大儒,又是宋代蜀学的杰出代表、湖湘学派的灵魂人物。在当时,他与朱熹、吕祖谦并称“东南三先生”,而影响居首。张栻的著作,据朱熹所作《右文殿修撰张公神道碑》说:“平生所著书,唯《论语说》最后出,而《洙泗言仁》、《诸葛忠武侯传》为成书。其他如《书》、《诗》、《孟子》、《太极图说》、《经世编年》之属,则犹欲稍更定焉而未及也。”现存张栻的著作主要有《南轩易说》五卷、《论语说》二十卷、《孟子解》十四卷、《太极解义》一卷、《汉丞相诸葛忠武侯传》一卷、《南轩先生集》四十四卷。中华书局2015年出版了《张栻集》五册,为目前收录张栻著作最完整的本子。 绵竹张氏是唐宋名族,远祖是“运筹帷幄之中,决胜千里之外”的西汉开国功臣留侯张良,世代传忠孝家风。唐代张九龄、九皋兄弟亦声名卓著。九皋后人定居于蜀,张浚、张栻即其后裔。在南北宋之交,国家面临生死存亡的时刻,中华文明遭受严峻挑战,张浚以天下为己任,扶大厦之将倾,帮助赵构重建南宋,抵御外侮,使文明得以延续。张栻其父张浚乃南宋初抗金名相,在南宋初的历史地位,堪比东晋的王导。宋高宗曾说,朝廷中有才而能办事的人固然不少,但论孜孜为国,没有人可与张浚相比。与张浚同时的著名宰相赵鼎称赞张浚有“补天浴日”之功;朱熹称张浚“勋存王室,泽被生民,威镇四夷,名垂永世”。民族英雄岳飞是张浚的爱将,岳飞之孙岳珂称赞张浚“出入将相,垂四十年,忠义勋名,为中兴第一”,所言当为的论。 隆兴和议之后,迎来了近百年的和平战略机遇期,这为经济文化的再次发展创造了条件。宋孝宗在位的27年时间里,政治比较稳定,边境比较平静,是南宋政治上最清明、经济文化最繁荣的时期。宋孝宗不仅慎选烦官吏,注意吏治,还轻徭薄赋,兴修水利,发展生产,史称“乾淳之治”(乾道、淳熙是宋孝宗的年号)。这个时期也迎来了宋代第二个文化发展高峰(第一个高峰是庆历之际),学术思想界极为活跃,在宋学内部产生了众多的学派,如胡宏、张栻的湖湘之学、吕祖谦的金华之学、陆九渊的江西之学、陈亮的永康之学、叶适的永嘉之学,以及朱熹为代表的闽学。他们互相切磋,往复辩论,使儒学得到新发展,重新注入了活力。此外象陆游、辛弃疾、范成大、杨万里、周必大等文学巨匠,亦群星闪耀。他们是“乾淳文化”的代表人物,而张栻更是其中的佼佼者。张栻幼承庭训,常随侍其父左右,得父为人为学之要旨。后来又师承胡宏,传周敦颐、二程理学之精义,并加以推阐发扬,开新启后,终成一代名儒,使南轩之学与朱熹为代表的闽学、吕祖谦为代表的婺学、陆九渊为代表的江西学同时并立,蔚为冠冕。 张栻早年随父往来大江南北以及福建、广东各地,后来长期居于长沙,又宦游于浙江、广西、湖北,在江陵去世。在居长沙期间,他往来于城南、岳麓,讲学于二书院之间,从此岳麓书院、城南书院名盛一时,从游之士、请业问学者众至千人,弦诵之声洋溢于衡峰湘水。当时,张栻主教岳麓书院、朱熹主教白鹿书院、吕祖谦主教丽泽书院、陆九渊主教象山书院,形成“乾淳之盛”的局面。而以张栻为核心的湖湘学渊源最正,影响最大。张栻为一代学者宗师,从学者达数千人,初步奠定了湖湘学派规模。以至于当时学子“以不得卒业于湖湘为恨”(朱熹《答刘公度》)。当时与朱熹、吕祖谦齐名,时称“东南三贤”,而其核心人物、学术领袖当为张栻。学者认为“若论学术建树,张栻其实并不在朱熹之下”。朱熹甚至不远千里前来潭州(长沙),向张栻求教,二人会讲于长沙,时间长达两月,开创了书院自由讲学的新风。各地的学人闻风而至,听者甚众,盛况空前,史称“张朱会讲”,成为中国思想文化史上的一段佳话。朱熹对张栻的学识极为推崇,在赠张栻诗中称:“昔我抱冰炭,从君识乾坤”,还预言“万化自此流,千圣同兹源”(朱熹《二诗奉酬敬夫赠言并以为别》),奠定了张栻和朱熹作为中国文化史上两大名人的地位。
二
在中国历史上,曾经涌现过不少著名的父子名人,有的传承家学,有的并为文宗,有的继为将相,共同谱写了光辉灿烂的民族文化史。张浚、张栻父子,一为中兴名臣,有“补天浴日”之功,一为“道学宗主”,传千年不绝之道。父子二人不但在身前大名鼎鼎,身后也是万古流芳,在中华民族发展史上做出了特殊的贡献,值得后人景仰。他们留下的思想文化遗产,值得我们认真总结、学习。 张栻留给后世的历史文化遗产很多,其中最重要的是教育、理学、政治、哲学四大遗产,因此张栻有四重身份:教育家、理学家、政治家、哲学家。 一是作为教育家的张栻,给后世留下了许多教育遗产。从先秦开始,儒家就奠定了以人为本的教育宗旨,注重培养仁智统一的贤人君子,具有鲜明的人文精神。这种教育传统的最大的特点就是重视德性教育,重视人格培养,重视对社会角色和社会关系的认识,强调个人对家庭、对社会的责任。在继承传统儒家教育思想的基础上,张栻做了新的阐发。首先,张栻认为学须“立本”,这个“本”,就是“明天理”。四德、五伦属于天理,都是先天所固有的,但因为“局于气禀,迁于物欲”,而造成“天理不明”(《郴州学记》),因此,需要通过后天的教育、学习,来穷其天理,复其本性。这就是人为什么需要接受教育的原因。其次,在教育的作用上,张栻强调“学以成身”,也就是完善自身的人格修养,这就需要通过教育变化气质。再次,在教育的目标上,张栻提出了“学所以明万事而奉天职”的思想(《静江府学记》)。所谓“万事”,即人类社会中的万事万物,当然包括德性与知识两个方面,而其中的核心内容,就是明人伦、知礼义、辨义利,归根结底,在于“成才善俗”。最后,在知识与实践的关系上,张栻反复强调教育除了获取知识(致知)之外,更重要的是识得“天理”,讲明“人伦”,培养健全的人格。“知”和“行”并非二途,而是内知、外行,知行互发,故“行之力则知愈进,知之深则行愈达”。张栻的明伦教育理念,重视人格培养,提倡仁智并重,而以“成才善俗”为最终目标,将教育的本质落实在促进人的发展、社会的和谐。自西学东渐以后,传统伦理遭到极大的冲击,以“明伦”为特征的儒家教育理念逐渐被抛弃。新式学校偏重知识教育,忽视人伦教育,虽然带来了科技进步,也造成随之而来的道德滑坡、家庭解体、社会失序等一系列问题,这应当引起全社会反思。张栻的明伦教育主张,正可以为当今教育提供一些借鉴。 二是作为理学家的张栻,为中华思想文化宝库增添了光彩,被后世称为“一世道学之宗主”。张栻继承发展了胡宏的“性本”论,重新梳理并论证了太极与性、气、心、情之间的逻辑关系,对太极与心在理学体系中的核心地位进行了阐发。“性”与“太极”是张栻理学体系的核心范畴。在张栻那里,“性”是宇宙本体隐微未发的状态,“太极”则是宇宙本体流行发用的显现,“性”与“太极”实际上是既一而二,既二而一。“性”和“太极”既被看成是宇宙的本体,也被认为是道德的本体。作为“性”与“太极”所化生的万物之灵,人从生命开始之时就具有了“性”与“太极”所赋予的全体至善之性。如果说“太极”侧重于说明宇宙万物存在的根据,那么“天理”则在于说明人类社会一切事物的总根源。在张栻的思想中,“天之理”又与“人之事”是相即不离的。所谓“人事”,主要是人伦之事。“天理”体现在每个人的身上,就是仁义道德等人伦之理;体现在社会生活当中,就是反映社会秩序的礼。这样,“理”不仅是万事万物的总根源,而且也是社会伦理规范的总原则。道是“正理”,反映在人类社会之中,即“仁义礼智”等道德原则与社会规范。在张栻看来,人类社会中的“治道”应当顺应天道,符合天理。天理、天道,构成治道的根源,也是张栻政治哲学的本体论依据。万事万物各有其道,符合天理,如果循道而行,则各得其所,否则就会乱套。其次,张栻受胡宏的影响,重视“心”的作用,后来提出“心主性情”之说,强调“心”对性情的主宰作用,突出“心”的认识功能和道德意义。在张栻那里,“心”又可以称之为“良心”,这是一种内在的纯然道德本心,可称为“仁心”。它是“人心、道心”的结合,“心”与“理”的结合。这种本然之心虽然至善至纯,若为物欲所蔽也会放失。因此需要操存涵养,以复本心。 三是作为政治家的张栻,其政治实践、思想建树也不容忽视。张栻对孔孟的治国理政思想深信不疑,并将其贯穿于自己政治实践之中。他在自身的理论建构中,也深入思考了治道与治术问题,阐发政治哲学思想。他提出了一系列具有时代精神的治国理政主张。儒家的德治、仁政、民本思想,在张栻那里得到了很好的贯彻。张栻的政治哲学有体有用,道术合一,特色鲜明。首先,张栻把“君心”看成是关系到国家治乱的大本大原,因此要时刻“格君心之非”。再次,张栻崇尚的是一种“不言而信、不令而從”的理想政治。这种理想政治状态的达成,不靠刑罚政令,靠的是施政者人格典范的感召而致。因此,“修身正己”是政治的起点。又次,关于德、刑先后的问题,张栻受传统儒家影响,认同德教、礼教是治民的大本大原,而政令、刑罚只能作为治民的辅助工具。张栻认为施政者不能一味采取刑罚政令等高压手段去解决纠纷,应当注意对百姓的教化和疏导,并找出发生纠纷的原因。要消弥这些纠纷,就得“正本”,除了实行教化之外,还要注意消除贫困,解决民生问题。最后,在治术上,张栻提倡“儒者之政”。认为“儒者之政,一一务实,为所当为,以护养邦本为先”(《与施蕲州》)治国理政,不能急功近利,要以民心为本,勤加养护。施政不能急于求成,也不能因小失大。正确的方法是要摆正心态,处理好义利关系,遵守纲纪法度,实现政治的可持续性。要给老百姓带来实惠,给国家带来长治久安。 张栻认为,君子于天下之事无不当究,故应当知兵。其五,张栻认为军事关系到“生民之大本”,而“兵政之本在于仁义”。战争的关键在于修德立政,用贤养民,选将帅,练甲兵,要将内修外攘、进战退守作为一件事情来对待,不可偏废。军事必治其实,而不为虚文,要落在实处,而不能做表面文章。要整顿军政,优选将帅,信赏明罚。边防要未雨绸缪,修堡塞,利器械,察微虑远、固本防患,为久远之谋。帅臣要以固结民心为本,欲复中原之地,先要得中原之心;欲得中原之心,先要得吾民之心。得民心的关键,在于“不尽其力,不伤其财”而已,反对穷兵黩武,主张爱惜民力。 四是作为哲学家的张栻,他所建构的“性本论”哲学思想体系,为南宋以后湖湘文化体系的形成奠定了理论基础,丰富了中国哲学的宝库,对此,学者论述已多,兹不赘述。张栻论道,植根于儒家传统,重视“仁道”,仁为“天地之心”,天地之心体现在人,即所谓仁。张栻的“儒家之道”即为“仁道”,并从此出发,重视“道”的实践性,强调其经世之用,反对“慕高远而屑卑近”,认为如此则“将终身无所进益”。知与行的关系,是中国哲学史,特别是宋明之际的哲学家们经常讨论的一个重要内容,张栻在这个问题上的许多论述,精到而深刻,突出了蜀湘学术的特色,在当今仍然可以作为我们的座右铭。
三
张栻以理学思想治国,明于义利之辨,重视民生,勤政为民;加强民族团结,使边民和睦相处;重实事实功,整治贪腐;主张经世致用,躬行践履。当他去世时,“柩出江陵,老稚挽车号恸,数十里不绝”,说明张栻施政深得民心,受到老百姓的爱戴和怀念。朱熹在祭文中写道:“惟公家传忠孝,学造精微。外为军民之所属望,内为学者之所依归。治民以宽,事君以敬。正大光明,表里辉映。自我观之,非惟十驾之弗及。”足见张栻在当时享有崇高的盛誉。 南轩之教导源于蜀中,兴盛于湖湘,再传于四川。张栻作为蜀人,长期在湖南一带活动。他讲学于岳麓,传道于二江,湘、蜀门徒之盛,他处不能相比。黄宗羲曾评价张栻的思想是“见处高,践履又实”。在张栻的影响下,涌现出一大批学有成就的弟子,据《宋元学案》记载,有名有姓的就有60多人。其弟子不限于湖湘一地,其家乡四川也有不少学人慕名而来,学成后又返蜀讲学,在蜀地传播张栻的思想,扩大了南轩之学的影响。全祖望指出,张栻的巴蜀后学不亚于其在湖湘的弟子,如宇文挺臣(宇文绍节)、范文叔(范仲黼)、陈平甫(陈概)传之入蜀,“二江之讲舍,不下长沙”。黄兼山(黄裳)、杨浩斋(杨子谟)、程沧洲(程公许)砥柱岷峨,“蜀学之盛,终出于宣公之绪”。而“淳熙、嘉定而后,蜀士宵续灯、雨聚笠以从事于南轩之书,湖湘间反不如也。”可见张栻之学除盛行于湖南一带外,还回传巴蜀,影响了蜀学的发展。经过魏了翁等私淑弟子的传承弘扬,理学在巴蜀逐渐确立了其主导地位。 到了近代,由于清政府的黑暗统治和帝国主义的侵略,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,中华仁人志士寻求救国救民的真理,涌现出一大批杰出人物。在这些人物之中,许多跟张栻创办的城南书院有关。如湘军统帅、洋务运动领袖曾国藩就是城南书院的著名学生。曾国藩曾给张栻重修墓园,并在墓碑上篆刻“高瞻远瞩”四个大字。还有中兴名将、收复新疆的民族英雄左宗棠,辛亥革命元勋黄兴,开国领袖毛泽东,中共早期领导人蔡和森,党的卓越领导人任弼时等,这些响亮的名人都肄业于城南书院。在中共一大的13名代表中,就有毛泽东、蔡和森、何叔衡和李达四位曾在城南书院及后续的湖南一师求学或教学。而明清之际杰出思想家王夫之、近代启蒙思想家魏源、维新变法干将谭嗣同、中华民国缔造者之一宋教仁、讨袁护国的领导人蔡锷等,均出自岳麓书院,或与岳麓书院有渊源。可以说,城南书院和岳麓书院是近代湖南人才的摇篮。而这两个书院都拥有一位杰出的灵魂人物和导师——张栻。这些杰出人物在青年时期世界观形成的阶段,都受到了张栻传道济民、成才善俗、经世致用、知行互发等思想的影响。 张栻思想不但在湖南影响深远,在四川也影响了一大批仁人志士。维新变法六君子之一的杨锐就十分敬仰张栻。现存于张栻故里绵竹南轩中学校内的南轩祠杨锐所题对联,赞颂张栻云:“高天仰北斗,正学崇南轩。”其对张栻的敬仰之情溢于言表。 现在张栻有幸列入第二批“四川十大历史名人”,可谓实至名归。张栻的许多名言名句,国家领导人也常常引用。如2018年12月18日习近平总书记在庆祝改革开放40周年大会上,引用了“行之力则知愈进,知之深则行愈达”这句话,就出自张栻所著的《论语解·序》。张栻关于修身之道、教育之道、治国理政之道的一些论述,在今天仍然具有借鉴意义。
(原载于《巴蜀史志》2021年第6期,有增补)
杨世文,四川大学古籍所研究员,博士生导师。 电话:13668120227; 邮箱:275819275@qq.com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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